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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见识的在私底下都说,这会儿也只是挣命罢了,看那面色,那模样,没有生气,也只是用宫里的好药材,珍贵宝物拖着。

旁人知道,朱厚熜自己自然更加知道。他也算是久病了,自己的身体是怎样的情况,他自己当然是很清楚的。只是能有几天舒坦,就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哭丧着脸,省的身边的人都不开心。徐阶对他,历来是最担心的,没有事的时候还小心翼翼的,如果他整天的为了自己要死要活的事情烦心,那么徐阶就得更加劳累了。

就算是只剩下一天,起码也要把这一天过好。朱厚熜抱着这种想法,哪怕是自己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,都觉得这是个死人了,却仍旧是开开心心的过。

时间对每个人来说,都是同等速度的流逝,转眼间又到腊月。今年倒是好瑞雪,朱厚熜坐在屋子里,窗户上新装上了玻璃的大窗子,是工部才烧制的。虽说还有些凸凹不平之处,但是朱厚熜倒是非常欢喜地换上了玻璃窗。此刻这玻璃窗的好处就出来了,倚着床头就能够看着外面白雪纷飞,却感觉不到一丝冬日的寒意。

朱厚熜指着扑打到窗户上的雪花,对着徐阶道:“若是过些日子天晴了,咱们看小子们堆雪人玩。我怕冷,就不上手了,可是看着别人弄那个,也蛮有意思。”

徐阶将他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回而后,笑道:“等到过几日,那边腊梅花开了,你也顾不得堆雪人什么的了,就一心想着看梅花了。横竖这件事我替你记着了,到时候提醒你,你可别说外面风大,你不乐意出门。”

朱厚熜笑着点头,心里却有些感叹。他这些日子,眼神越发的不好了,右手整个都不能运动,肢体不听使唤,是不是表示……

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沉闷,但是面上却仍旧是笑着,点着头说:“你可得记着了。”

嘉靖四十五年腊月二十七,看着几个孙儿们在雪地里闹了一遭,朱厚熜心情甚好。到了晚上,倒是比平素多喝了一碗汤。只是晚上临睡时却又发烧,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,甚至于,里面还夹杂了红色的血丝。

他自己说不妨事,但是到了下半夜,整个人都不省人事了,哪里还有不妨事的样子。徐阶就守在旁边,又是一整夜没有合眼。

到了大年三十,一大早朱厚熜却醒了,人看着清醒精神许多,徐阶有些怕,传唤太医过来诊脉,仍旧说是脉象很稳,没有大碍,只要养着,就算是再拖上几年都是能够的。

徐阶不能放心,但是太医院的太医令都这么说了,他也就稍稍安心了些。朱厚熜精神倒是不错,跟徐阶一道看书,是印书局新出的话本,写的是传奇故事。只是朱厚熜的右手,指头是动不了的,徐阶握着他的左手,替他翻页。

晚上两个人一起守岁,等着明日迎新年。看着烛花爆开,朱厚熜忽然笑道:“我终于想起来了。”徐阶问他想起了什么,朱厚熜却只是笑而不答。

看着桌上摆着的西洋钟表,再有小半个时辰就是嘉靖四十六年了。朱厚熜握着徐阶的手,静静地道:“我今日再跟你说一句话。你原先说过,我身上的,不是我自己的命,是我们两个的命,我记下了。你也要记得,你身上,也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命。

“哪怕是我顷刻间就死了,你也要记得,我的命就在你身上。你好好的活着,就是我活着。别怕我在那边等不及,多久我都会等你的。”

四十六年

钟敲过十二声,又是新年。朱厚熜听着空气中仍然回荡着的余音,有些怔怔的,半晌笑道:“这是嘉靖四十六年了……”

徐阶也笑:“是,快睡下吧,再过不了几个时辰,就是新年朝会。不知你怎么想的,硬是要弄这个什么新年朝会,让人安生不得。”

朱厚熜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,一径笑着说:“看来,我也是改变了一些什么的……”

徐阶道:“自然是改了很多。真不知日后史书上怎么说你才好呢?”

正说着,却见身边那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向自己这边倒了过来,头靠在了自己肩头。似乎是不习惯熬夜,这会儿说这话就睡着了。徐阶将人揽到怀里,心里有种熨帖的感觉。缓缓向后躺下,他自己也慢慢地入眠了。

睡着睡着,恍惚间似是做梦,又似是醒着的,只见朱厚熜双眼溶溶如水,含着笑意深情,就在自己怀中。白玉一样的面颊,墨色的眼瞳,仿佛还是那年初遇,手里捏着一支糖果串子,眼中带泪的少年。那含情的眼睛,满满的都是暖暖笑意。

只听他在耳边说:“可别忘了。我说过的话,你可别忘了……”

那么多话呢,谁记得是哪一句……徐阶才想问,却觉得身上发凉,猛地清醒。

收紧手臂,却觉得怀里的身子渐渐失却了温度。徐阶蓦地张大了眼睛,颤抖着伸出手指去试探……冰沁沁的鼻尖,已然没有气息了。

嘉靖四十六年的第一天,正月初一的早上,徐阶睁开眼睛的时候,怀中的人阖着双眼,乖乖地躺在那里,沉静得如同安然入眠,但他知道,这人已经走了。

他的手指落在那白生生的鼻尖,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白麻子点。此刻他一点也不觉得紧张了,他的心中无比的平静,却是什么都不想了。他在那鼻尖轻轻吻了一下,然后抬起头,拉开床帏,对着外面头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守夜小太监道:“去请太子来一趟吧。”

朱厚熜的遗诏,放在乾清宫西暖阁书房里的玉玺盒子底下。他原本想过弄一个正大光明匾,然后把遗诏搁在那匾后面,但是想想,那个匾是清朝的东西,现在就弄出来有点不吉利,于是也就作罢。最终玩笑一样,像是压便签条似的,把遗诏压在了下面。

徐阶没有动用跪在朱厚熜床边痛哭的黄锦陈林,亲自带着载城到书房里,拿起玉玺盒子,看到那字迹熟悉的一张纸,嘴角含笑。他没有动那张纸,而是让载城自己伸手拿了。等载城看完,将那张纸重新合起来时,徐阶已然跪下叩首,口中道:“皇上万岁。”

载城忙伸手扶他起来,叹道:“徐师傅是我的先生,就像当年父皇对王先生一样。莫说现下我还未登基,便是已然登上帝位,也要对师傅以礼相待,否则,便是父皇也不会……”

他说着,眼圈不禁泛红,强忍了泪水。却见徐阶面色平静,似乎并不如何哀伤。载城心里暗道不好,他也知道长辈们平素的一些玩笑话,只是那时候或许彼此都不当真,可是现在是真的有一方先去了……难保徐阶不会想着办什么傻事……

顿时载城也顾不得伤心,面上添了严肃的神情,道:“父皇去了,可当年定下的大计还多数尚未完成。如今大明正是兴盛起来的重要关头,我虽说有这个志向,但还得徐师傅扶持才行。不是不知道徐师傅心里难过,只是必得拖累徐师傅几年了。这几年间,想必徐师傅是不得清闲,若是徐师傅想要还乡,也得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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